1
今天顺路去看望父亲,其实三天前,我们刚刚见过面。
铁块般的乌云翻滚着,迅疾地遮住了半边天空,像是沉重的悼词,狂风夹杂着大颗大颗的雨滴扑面而来,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。雪白的衬衫被淋得斑斑驳驳,明明已经过了七月,却还迟迟没有出梅。
从车站出来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,淋湿也没什么,所以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,去年冬天请家人吃饭的事,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。刚进入十二月份,家里就开始讨论过年聚餐的事,准备全家一起在难波吃一顿螃蟹大餐。聚会,其实只是个借口,我真实的目的是想把父母、弟弟介绍给女朋友千绘认识。我提前打了招呼,家人都很关心,所以那天我就带着女朋友去了。
那时,一丝意外的迹象都没有;那晚,即将来临的毁灭被最后的光辉紧紧包裹着,而这一切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,成为永久的悲伤。
记得那天母亲的头发染了亮丽的色彩,佩戴着珍藏的黑珍珠首饰,高贵典雅,面带微笑,幸福满溢;父亲娴熟地剥着盘中的螃蟹,他说儿子请他喝酒酒劲上得快,脸上似乎有一种并非出自真心的复杂笑容。
我知道,父母一见到千绘就很满意。不寻常的是,弟弟的态度很奇妙,好像和千绘认识一样,表情怪异。
一家人唠着家常,气氛渐渐高涨起来,大家频频举杯,对酌畅饮。当时我脑海里正幻想着一幅期待已久的画面:和千绘结婚,生一个孩子,父母健康,儿孙绕膝,其乐融融。我对现实中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怀疑。
这一幕幕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,逼真清晰,锅上翻腾着热气,饭香扑鼻,如烟似雾。
我想,从那之后接二连三、突如其来的种种不幸,是当时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预料的。
聚会过后不到两个月,千绘失踪了,她突然就不来店里并从她的公寓里搬走,神秘失踪了。
这个致命的打击还没有过去,我仍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时,父亲又被诊断出胰腺癌晚期。真是天大的讽刺!而这时的我不得不从千绘失踪的伤痛中强行振作起来,面对眼前的一切。
父亲的病情已经无法进行手术,只能依靠抗癌药物和化疗与癌症作顽强的斗争,到底能有多大的效果还是个疑问。
所以父亲和我们都知道:他肯定会先于母亲离开,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。
灾难从不因为悲伤就不再来临。两个月前的一天,母亲突遇交通事故,不幸先走了。
之前我从未深刻冷静地思考过关于上帝和命运的话题,可是现在,一个充满恶意、来历不明的存在,仿佛在我的四周布下了阴暗的陷阱,让我无法逃离这宿命般的折磨。
雨更急了,雨滴肆无忌惮地打在我的脸上。
马上就到家了,只看见光线微弱的庭院中,伴我一起成长的瘦弱的南天竹随风摇曳。从我小时候开始,它们就一直没有长大。
我按下门铃,但没有人回答;敲敲门,也没有反应。我只好拿出钥匙打开屋门。
一跨进去,我发现房间里简直像很久没有住过人一样凌乱。以前父母不在的时候,我也经常来这里,但是,从来没有过这种空虚的感觉。家里的气氛已经完全变质了。
我在门口环视着这个家,一股锥心之痛油然而生。鞋架的小花瓶上落满了白色的灰尘。母亲在的时候,这件小小的玻璃器皿里总是插着应季的花卉,擦好的地板也总是散发着淡淡的蜡味。即使没有人在家里,也能感觉到这座房子像活的一样,会呼吸。
门口散乱地放着几双拖鞋,我随便靸了一双走进去,顺便朝厨房和卫生间看了一眼,蒙着一层水渍的镜子中映照出自己没刮胡子的疲惫的脸。我不由自主地用指尖抚摸着下巴,在家里找寻了一圈。
父亲究竟到哪里去了?
虽然他每周日都会去敬老院看望祖母,但今天并不是周日。自从母亲去世、父亲开始独自生活后,他一个人出去散步的次数开始增加,但是,这样恶劣的天气他也会出门吗?难道因为身体不适所以到医院去了?
母亲不在了,我本来应该搬来和生病的父亲一起住,但我没有这样做,原因有二:一,父亲并不希望我这样做;二,两年前我创办的宠物咖啡店离不开人。
我所创办的是一家叫“长绒首”的宠物咖啡店,就坐落在钵高山的脚下。店外还有一片一千平方米左右的户外遛狗场,店里实行会员制。从家到店往返一趟要三个小时,再加上开店前做准备工作的时间和关店后处理善后事宜的时间,住在家里几乎是不可能的。
所以我决定,至少在工作之余抽出时间来,常常去看望父亲。
曾有一段时期,我们一家三代人共同在这里生活,所以这栋旧房子里房间非常多。
走进起居室,我发现三天前还放在这里上香用的桌子被收拾起来了,只剩下一张照片和白色的牌位在桌子上摆着。
照片中的母亲还很年轻,她正对着相机,嘴角流露出的笑容有些僵硬。我没有对着母亲的照片行礼,就这样站着、看着。心情明明是平静的,泪水却条件反射似的止不住地涌出来。
我明知道父亲不在二楼,但出于惯性,还是走了上去。我踩着楼梯,又踏过走廊和地板,到处寻找父亲。
最后,来到父亲的书房—其实就是一间放着一个大书架的四叠*半大小的房间前,我还是敲了敲门,然后直接拉开门走了进去。
小桌上的烟灰缸里有烟头。
父亲又开始抽烟了,大约在十年前,他明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烟戒掉。但是他现在已经没有戒烟的必要了。
桌子一头叠放着几本书和剪报集,内容都是关于世界各国的儿童保护活动的。父亲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一直向数个儿童保护组织捐钱,尽管那时候他自己的生活也很拮据。他还一直订阅相关的杂志,而且很热心地收集有关贫困儿童和受虐待儿童的报道和材料。
小时候,我和弟弟偷看父亲的剪报集,父亲发现后,狠狠地将我们训斥了一通。想来,从小到大,父亲只对我们发过那一次脾气。
我打算到厨房去等父亲一会儿,从房间走出来关门的时候,我发现房间右手边衣橱的拉门开着几厘米的缝隙。
不知怎的,我对此很在意。
原本这个衣橱就只有约两平方米大小,其中还有一半被书架堵死了,只有一侧的门可以打开,所以橱里装的应该是些完全没有用的东西。
衣橱虽小,却是父亲心中的圣地。在父亲不在的时候闯进来,我感觉很内疚,但我还是忍不住走到衣橱前,拉开了橱门。
里面很不整齐地堆放着几只沾满灰尘的纸箱,像被翻动过。
最上面的那只纸箱是打开的,大概是父亲将里面的东西翻出来重新整理过。
他想要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?
我对此产生了兴趣,于是将手伸进箱子里,想一探究竟。
但是,翻出来的净是些无用的旧衣物。而且衣服被翻出来后体积变大,要将它们像原来一样放进箱子里要花费很大的气力。
无奈之下,我只好将纸箱放在榻榻米上,打算重新整理一遍。在我收拾东西的时候,一个泛黄的手提袋出现在纸箱下面,看起来像是已婚女性在夏天用的。
开始我想,这一定是母亲的东西。
但是,拿在手里看着看着,我的心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扑通扑通直跳,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:这不是母亲的东西。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知道。我并没有见过这个手提袋,但是,记忆中却存在着这样一个手提袋。这种奇怪的矛盾的感觉,从泛黄的皮革和锈迹斑斑的金属扣中一点点渗透出来。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在发抖。
我想立刻将手提袋放回去,然后将纸箱的盖子盖好。但我强忍住内心那股莫名的内疚感,用手背擦干额头上的汗水,然后用颤抖的手指打开了手提包的金属扣。
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着的和纸,细腻的和纸上用薄薄的墨写着“美纱子”三个字。
我轻轻地打开这张纸,里面是一束五六厘米长的黑发,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这根本就是逝者遗留下的东西。
我母亲的确叫“美纱子”,而且她的葬礼就在两个月前举行。但是这束没有掺杂一丝银发的黑丝不可能是那个时候母亲的头发。如果这真的是母亲的头发,那么它肯定是在母亲还很年轻的时候就被剪下来了。谁会在那个时候就帮母亲准备好遗发呢?为什么在距离母亲的死还很遥远的时候就帮她准备好了这种东西呢?
一股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。
如果母亲是生病去世的,我可能不会感到如此不安。现在想来,在去世前的一个月,母亲的行为就很反常。她会附和我们的谈话,但实际并不知道我们谈话的内容;在新闻里看到残酷事件的报道也会突然大哭起来。
有一次,我在从车站回家的路上遇到了母亲—我无意间回头看时,正好看到买完东西回家的母亲在我的身后走着。当时,母亲因害怕而苍白的面孔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。刚过五十岁的母亲的面容竟像是疲惫的老太太。
我无法承受这种心情,忍不住将视线转移到了别处。我感到,这是母亲在我或者在父亲面前绝对不会展示出来的容颜。
母亲注意到我时流露出慌张的神情,但是她立刻就恢复了以往的笑容,很高兴地同我打招呼:“啊,小亮!”
然而,当我从母亲手中接过购物袋时却发现,母亲靸着父亲的大拖鞋,袜子的脚趾部分从鞋子里露出来蹭在地上,都被尘土沾
黑了。
我一直以为,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的病情,所以并没有多想。而且可能也真的只是这样。
据说两个月前,父亲和母亲一起去看望外祖母,在归来的途中,二人并肩站在十字路口等绿灯,但是,母亲突然向路中间走了出去。
“我出声叫你母亲的时候,她已经不见了,找不到了,我当时甚至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。人撞到车上的声音、刹车声、周围的人声,我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。我就那样站着,望着在卡车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,像在看无声电影似的。”
举行葬礼的那天晚上,我和父亲坐在厨房里的椅子上,父亲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对我说,而说着这话的父亲也将在不久后死去,这一点我和他都很清楚。
哭干了泪水的弟弟好像有些痴痴傻傻,他烂醉如泥地睡了
过去。
但是,无论是对母亲的意外死亡,还是对日益逼近的自己的死亡,父亲都没有悲伤流涕,也没有过多的感慨。他的眼中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,有的只是一种更加苍白干瘪的东西,或许只能用“虚空”一词来形容。
我和父亲默默相对而坐的时候,我感到自己在很久以前就曾隐约在父亲身上感受过这虚空—父亲总是弓着腰坐在书房里,一页一页地翻阅、粘贴有着各种各样照片的剪报集:脸上长着肉瘤的艾滋病患儿的照片、瘦得只剩一层皮的孩子的照片、被丢弃的幼小赤裸的儿童尸体的照片……他的表情是那么的专注。虽然,身为人子这样说很奇怪,但是,我总觉得父亲是个怪人。
我盯着手中的那束黑发看了一会儿,又重新用纸将它包了起来,因为我不知道还能拿它怎么办。
但是,当我把纸放回手提包,关上金属扣时,听到它发出的“啪”的声响,我的脑海中也像吃惊盒突然被打开一样,“啪”地闪出一段记忆。
我想起来了。那是一件被我遗忘了很久的事情,但一旦想起,记忆又像从未缺席一样鲜明。
那大概是我四岁时候的事情,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。
我因为患上肺炎或者其他什么疾病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,终于出院回家的时候,我感觉到母亲被换成了另外一个人。
若没有看到这束头发,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想起这件事了吧,因为母亲不可能被人调换。所以我一定会把这段奇妙的记忆当作我孩子气的胡思乱想,把它和其他众多回忆一起放进意识的深处,让它一直沉睡下去。
当时家里人告诉我,在我住院期间,家里租来的公寓中发生了一场大火灾,以此为契机,父亲母亲从东京搬到了这里—奈良省驹川市。为了让当时在前桥市居住的祖父母也搬过来,他们买下了现在的这栋房子。出院那天,我和父亲一起先坐新干线又换乘地铁,终于来到驹川的时候,我感觉好像来到了天涯海角一样远的地方,而且疲惫到了极点。当我回到家时—那时候,这个家要比现在新得多,但对我来说却很陌生—母亲走到玄关前,对我说:“小亮,回来啦。”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惑。
“不对,”我想,“这个人不是我妈妈。”
“小亮真勇敢。对不起哦,妈妈没能去看你。”
母亲说着把我抱了起来,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。但是,在她的怀中,我却感觉很不自然,身体也是僵硬的。当然,我把这话对父亲、祖父母,甚至对母亲本人都说过,我问他们:“我妈妈呢?”但大人们总是笑笑,然后漫不经心地回答:“几个月不见,连妈妈都不认识了吗?”并不把我的话当回事。
入院后,母亲好像来看过我一次,但我记不清楚了,一直都是父亲在照看我。搬家后,好像也只有父亲留在了东京,他选择了一家离医院和工作的地方都很近的商务旅馆住了一段时间。在我出院后,父亲也就辞掉了那份工作。
在医院时,自己有没有向父亲要过母亲,我已经记不得了,但我依稀记得父亲对我说过,我们家搬去了很远的地方,而且,母亲要照顾生病的外祖母,所以不能来看我。
因此,我与母亲的确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。
再加上出院后回到的地方不再是原来的家,而是在从未来过的城市中的从未见过的家,连不和我们住在一起的外祖父、外祖母都在场。现在想来,在那种情况下,小孩子一时精神错乱将母亲认作别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。
然而,当时我所感觉到的那种别扭的感觉,是一种超越了道理的很顽固的东西。因为大人们都对这个想法不以为然,所以我开始怀疑:到底是不是这样呢?这个人可能真的就是母亲吧。然而,这份别扭的感觉却一直持续着,像乳牙将掉未掉时的疼痛感一样,挥之不去。
管这位应该就是自己母亲的人叫“妈妈”,对我来说曾是一件难以做到的事情。母亲的样子和以前没有任何不同,向她撒娇时她也会紧紧地将我拥入怀中,做错事时,她也会大声地训斥我。虽然一直没有叫她“妈妈”,但没过多久,我就开始依恋她了。
那时候的事情有一些我还记得非常清楚。
有一次,母亲带我去书店,为我买了一本我在住院之前就一直很喜欢的书,书里讲的是可怕的食人龙的故事。但是后来,因为那场火灾,这本书和其他的一些书、玩具一起烧掉了。“啊!”母亲看到这本书后,很怀念似的把它从书架上取下来并对着我微笑时,我的脑海中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:这个人或许真的就是我的母亲。
然而,回到家里后,我翻开书发现,曾经面目狰狞的食人龙变了,变得不仅不可怕,甚至有些滑稽了,我很失望。当我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时,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:“你在医院里住了很长时间,打了很多很疼的针,所以对很多东西的看法都和以前不一样。可怜的孩子!”
还有一次,母亲为我舔掉飞进眼睛里的沙子。她抱着我的头,舌头直接贴在我的眼球上,然后对我说“没事了”,我因为疼痛而睁不开的眼皮自然地睁开了。我至今仍记得母亲那既不热也不凉、只是很柔软的舌头碰在我的眼睛上的感觉。我停止了哭泣,感到很安心,因为在我更小的时候,母亲也曾像这样多次为我除去眼睛里的异物。之后,我问母亲:“是什么味道呢?”“小亮的眼泪很咸。”母亲回答。
在充斥着这些小事的日子中,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呢?
对母亲抱有的别扭感变成了对自己一直持有这种感觉的罪恶感—是的,不会有错的。而忘记这份罪恶感并没有花费我太多的努力,特别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。
一年后,当弟弟洋平出生后,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对母亲所持有的感觉。
那时的母亲,头发乌黑油亮,没有掺杂一丝银发。
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手中的手提袋上。
脑海中隐约呈现出一位身着无袖碎花连衣裙、胳膊上挎着这个包的女性的形象。
我无法判断这究竟是被调换之前的母亲的形象,还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影像?
我甚至不确定母亲究竟有没有被调换过。
我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发呆,但我很快回过神来,又试着在刚才的纸箱里翻找,看有没有其他的东西。
不知道它是一开始就在那里,还是父亲翻东西的时候将它放在了那里,总之,我在箱子的底层找到了一个茶色信封,里面装着类似文件的东西。
打开之后,发现里面是四本笔记本,每本笔记的封皮和厚度各不相同,而且右下方都有用罗马数字标注的序号,分别是:Ⅰ、Ⅱ、Ⅲ、Ⅳ。
我拿起其中的一本,哗啦啦翻了一遍。
每页上都写满了字,基本上没有空白的部分。
用铅笔写的字线条很粗,幼稚的字迹像涂鸦一样凌乱,不知道作者是故意的,还是原本写字就是这个样子。
我找出标号为“Ⅰ”的那本笔记开始读起来。标题写的好像是“摇摆的心”,这是什么意思?
天色有些暗了,我拿着笔记走到窗前,立刻被文章吸引了。
2
摇摆的心
像我这种可以面不改色杀人的人,脑子的构造是否和普通人不同呢?
我在书中看到,最近,药物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抑制精神分裂症了。据说,人脑中有多种激素在相互作用,并保持着平衡,如果这种平衡发生变化,哪怕只是一点点,人的心情和性格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。
当时,我想:如果相关医学继续发展下去,或许就可以研制出能够治愈杀人症的药物了。
如果现实中真的有这种药物,我还是会吃吃看的。
我只是出于杀人的欲望而杀人,我对于自己的行为并不会产生罪恶感。即便如此,如果可以让我停止杀人的话,我还是愿意吃药的。为什么会这样?我自己也感到很奇怪。
该从何写起呢?
希望我能够说清楚自己变成这种人的预兆或者契机。
在我四五岁的时候,母亲就定期带我到医院做检查。
医生总要在我后脑勺的瘤上摸上好一会儿,然后拿出画有画的纸片来,看着我,对我重复说“苹果”“苹果”“苹果”……很久之后我才明白,他是要我复述他说过的话。
当时的我,虽然勉强可以理解别人对我所说的话,但是自己却从来不主动开口对别人说话,不知道这是否和我头上的那个瘤有关。
对我的诊疗一般很快就会结束,之后,母亲会花很长时间向医生说明我在家时的情况,有时候讲着讲着就会掉下眼泪。
那位戴眼镜的医生说话声音很低,他每次都会耐心听母亲把话讲完,必要时还会叽叽咕咕地对她作出一些解释。
他经常像找借口一样说着这样一句话:“没办法,谁让这孩子没有……的‘摇摆的心’呢。”
略掉的部分每次都不一样,所以我没有记住,总之,就是各种各样的“摇摆的心”,而其中的任何一种我都没有。
医生有时候还会说一些别的话,比如,“没有‘摇摆的心’会很麻烦”“要是能找到这个孩子特有的‘摇摆的心’就好了”,等等。
好像是大家都会有的东西,为什么单单只有我没有呢?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感到非常不公平。我总在想:我一定要得到我的“摇摆的心”。
从医院回家的途中,母亲有时候会因为自己的事情,把我带到各种各样的地方,这令我感到很痛苦。
尽管我已经习惯了去医院,但是,到一个完全没有去过的地方,那里一切陌生的东西都会像无形的刺一样向我扎过来。
最让我感到安心的地方是我自己的房间中床和墙壁之间的缝隙,蜷缩在那里会让我感到非常平静。每次被母亲带去陌生的地方回家后,我都会在那个地方沉沉睡去,母亲也会把饭送过来。
有一次,诊疗结束后,母亲带我去了超市的特卖专场。卖场喧闹的气氛、鲜艳的色彩和浓烈的气味瞬间压得我难以呼吸。
我被母亲牵着,默默地走在她的身后,吓得几乎失禁(事实上,真的失禁过许多次)。这件事,包括母亲在内,任何人都不知道吧。如果这时候,医生摸摸我的脑后,应该就会发现,平时很柔软的瘤变得僵硬,而且膨胀起来。
开始母亲紧紧地抓着我的一只手,但是,当她从特价销售品里扯出衣服摊开看时,就会一瞬间松开我的手。之后,就一直这样:抓一下、松一下,抓一下、松一下……
不知道这样重复过多少次之后,在母亲的手和我的手分开的瞬间,我离开母亲,走出了这片杂乱到极点的地狱。
在电梯对面的墙壁处有一个地方摆放着类似座钟、花瓶之类的用途不明的东西,现在想来,那应该是古董的展览会场,那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。
我朝那边走过去,玻璃橱窗中的一个很小的女孩立刻吸引住了我。这个金发的女孩看着我,眼神像是受到了惊吓,又像是自暴自弃。
我和她四目相对时,周围那泛滥的色彩、充满敌意的喧嚣都变得出奇的安静。我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一个念头:她就是我的“摇摆的心”。竟然在这里,难怪我找不到呢,不过,现在一切都好了。
母亲找到我的时候,我就坐在橱窗前的地板上,怎么拉都不走。
“怎么,想要这个娃娃吗?”
母亲一定感到很吃惊,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不听她的话,也是我第一次向她要东西。
“这个娃娃已经很旧了嘛。”母亲看着标价牌对店员说,她带着无法接受的表情想了一会儿,终于决定为我买下“瑶子”(我在心里自然地叫出了这个名字)。
这大概多亏了每次去医院的时候,医生都会对母亲说“总之,他想做什么就随他去吧”。
顺便提一下,母亲在怀我的时候,有一次上公交车时踩空了,肚子重重地撞到了台阶的边角上。所以,她一直认为我不能说话都是她的错。
瑶子是一个用树脂做成的只喝牛奶的旧洋娃娃,蓝色的眼睛周围长着长长的睫毛,睡觉的时候,眼皮会“啪”的一声闭上。小小的嘴唇上涂着朱色的珐琅,嘴里埋着一根很细很短的吸管,是用来喝牛奶的。因为这根吸管,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。店员将娃娃连同几件替换的衣服、一个迷你奶瓶一起装进了包装盒里。
回到家中,在床和墙壁间的缝隙中,只剩我和瑶子的时候,我立刻将她身上那件深红色的带着蕾丝花边的天鹅绒衣服扒了下来,然后又脱下里面那条看起来就很廉价的棉内裤,她的身体里面没有水。
瑶子的小腹柔软地膨胀着,口中的吸管一直延伸到两腿中间的地方,这看起来非常猥亵,当然,那时的我还不知道“猥亵”这个词。
我靠近吸管,想看清楚瑶子身体的内部,但是,从这小小的洞口我只能看到一片黑暗。
即便如此,瑶子的心也是“摇摆的心”,所以,我好了。
我每天都和瑶子一起玩。
记忆的细节开始复苏,像病态的梦一样鲜明。我让瑶子裸体站着,把奶瓶的水倒进她口中的吸管里,水立刻从腿部的吸管里一点点滴落下来,在这整个过程中,瑶子一直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我。
接下来,我就把她那粉红色的胖乎乎的身体倒转过来,然后将她那双可以活动的腿以大得难以置信的角度掰开,让中间那小小的秘密花园袒露出来,吸管的一头从身体里露出了极短的一小截。我将奶瓶塞进去,一点点地将水注进去。
瑶子就是我,我就是一个空洞的容器,无法将体内张开的管道关闭,吸收进来的和排泄出去的,自己都无法控制。瑶子的恐惧就是我的恐惧,我的恐惧就是瑶子的恐惧。倒立着的瑶子紧闭着眼睛,水从她那可爱的小嘴里流出来,渗进头发里。
母亲总是以毛骨悚然的眼神,看着我每天沉浸于和瑶子进行的这种游戏中。
但是我依然乐此不疲,娃娃的金发总是湿漉漉的。
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之后,我的内心世界终于发生了小小的变化:慢慢地,我开始对自己和这个世界产生了免疫力。
我开始明白,说话应该不会使自己遭到灭顶之灾。
我不顾母亲的担心,执意在小学的普通班入了学 。
因为我已经可以用一些简短的词语进行对话了,而且脑后的瘤也已经看不出来了。
即便如此,我还是有一半的灵魂游离在体外,我只是用眼睛在观望着自己周遭的一切,和瑶子没有什么分别。
现在回忆起来,我终于明白:自懂事以来,我一直生活在一种特异的厌恶的感觉之中,那种感觉很难解释清楚,既像是舔砂纸一样,又像是直接穿着一件很痒的毛衣一样,总之,周围的一切全都是扭曲的,带着难以言喻的敌意,发出刺眼的光芒。
其中最可怕的就是大人们,还有我那些可以若无其事地跟可怕的大人们说话的同班同学,我感到他们是未知的极为遥远的存在物。
小学二年级的时候,班里有一位叫小满的女孩子,她不仅学习好、长得可爱,而且家境也很好,总之就是每个班级里都会有一个的那种“班花”。
不知为什么,只有她,对我来说是特别的。
班里的同学们经常到小满家里去玩。
其中有三个女孩子特别爱向她献媚,另外又有十个人特别爱奉承这三个人,而我从来都只是远远地望着她。
即便我这么冷淡,每次混在同学群中到她家里去的时候,她也总是很大方地招待我。不仅如此,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,当我与她目光相接的时候,她甚至会微微对我笑,或者点头。
尽管无法和瑶子相提并论,但小满的睫毛也非常长。
据说,小满家曾是当地的名门,所以她家的房子是一片旧式的木质平房,院子里长满了树。在岩石环绕的池塘旁边的藤架下,安置着一张陶制的桌子和几张圆凳。我们玩过家家或捉迷藏的游戏都是以这个地方为中心的,小满和“献媚三人组”坐下后,剩的位子由谁来坐,每次都会引起一场不小的争论。
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坐在那里。
玩过家家的时候,我不会被分配到任何角色,玩捉迷藏的时候也没有人会来找我,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受到了欺负,所以我也就没有放在心上。
有一天,大家在一起传阅漫画,只有我离开了那里,一个人静静地打量着杜鹃花叶子上停留着的一只蟋蟀。
在小满家那宽敞的庭院里,连蟋蟀都大得出奇,足以比得上枇杷的果实。
旁边是一口废弃的古井,井口上盖着木质的井盖。我在那个井盖上发现了一处缺口,大小连拳头都通不过,是木材腐朽造成的。
这洞口好像会有蛇爬出来的样子,让我感到害怕,但是,我感到自己必须靠过去,往里面看一看。我必须这么做。
就好像并不是我发现了这个洞口,而是这个洞口找到了我。
靠近去之后,一股潮气混杂着黑暗的味道悠悠升起,我将这股气息随着鼻息一起咽了下去。
将脸贴近洞口的瞬间,我的眼睛立刻被黑暗淹没了,我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,只是感到处处都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。
我浑然忘却了自己正处于白昼的庭院里,背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我已经记不清当时“死”这个词是不是呈现在了我的脑海里。但当时我清楚地感觉到,比起洞外这个明亮的世界,洞底的那片黑暗更加接近永恒。我必须做点什么,否则这洞口好像会将我从头部一下子吸进去。即使我被吸进去,大家肯定也不会注意到我的消失。
终于将脸从洞口处拉回来后,我匆匆返回了刚才那只蟋蟀所在的地方。我忍着恐惧与恶心抓住它的壳后,它就离开叶子滚到了我的手心里。
我将蟋蟀扔进了洞口。蟋蟀的壳及壳里的身体打着转儿掉落下去,一瞬间就被黑暗吞没,成了其中的一部分,没有任何声息。
我感到一丝安心,因为我觉得,这样今天自己就不会被这个洞穴吸进去了。
从此以后,每次去小满家,我都会找一些虫子扔进那个洞里去,这成了我的一项秘密工作。我有一种必须这样做的义务感,仿佛这是奉了神的旨意(孩子,是一种本能地相信神存在的生物)。
蟋蟀是比较容易抓的,但是我并不是只抓蟋蟀,蠼螋啦,蚯蚓啦,虚弱到无法动弹的蝉啦,都可以。
当大家大声欢呼第一步的成功的时候,我却在一旁,满院子找小昆虫。
随着被扔进洞穴里的昆虫越来越多,我好像上了瘾似的,被这种行为所带来的莫名的欢乐所俘虏。
我虽然明白,昆虫被丢进洞穴里之后会死,但是,每次心里总会涌起一种温柔的感觉,我只是把它们送回了它们本来就应该回的地方。因为,洞穴的那边没有那种晃眼的、扎人的东西,那里所拥有的只是宁静。
我有一种在做应该做的事情的安心感,把越多的生命送回那个地方就越能保持一种安全的平衡。
这是第一次,我按照自己的意志主动行动。
对于那些无知的、沉迷于小孩子玩的游戏中的同伴们,我有一种强烈的优越感。
有一天—因为藤架上的紫藤已经完全凋零了,所以那应该是初夏的时候—我像往常一样在庭院里待着,突然天色暗了下来,不一会儿,雨就啪嗒啪嗒地下起来了。
小满邀请我们到房间里去吃零食,大家都很开心地往房间里跑去了,而我却一步也没有离开院子。
不知怎的,那天我一只猎物也没有抓到,所以还没有往洞穴里送入任何东西。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碰到,我强烈地感觉到,如果不快些的话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。
雨下起来的时候,我正全力追捕着一只四处逃窜的小
雨蛙。
当我终于抓到它的时候,从篱笆的对面飘来一把红色圆点图案的雨伞。
雨伞下面正是小满。她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,我连忙站
起来。
“啊,你还在这里啊?”小满对我说,但是她看起来好像并不怎么吃惊似的,“我的帽子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,你看见了吗?要是淋湿了就不好了。”
小满歪着脑袋轻声问我,好像并没有把我不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样说话的问题当作一回事似的。
我内心一阵欣喜,只管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。到那时为止,我和小满还没有单独相处过呢。
“那是什么?”小满靠过来。我握紧的双手手掌间关着一只雨蛙。
“雨……蛙……雨蛙。”我紧咬着上下齿说道,只要上下齿不打开就没有关系。
“唉,雨蛙?你敢摸雨蛙?真厉害!”
小满好像真的很吃惊似的。
“你自己抓的吗?什么样的?给我看看,喂,给我看看。对了,让它在这个池子里游泳试试。”
小满在池边低矮的岩石上一蹦一跳地说。
我依着她的催促,动作僵硬地来到她的身边,将像盖子一样扣在上方的一只手打开一条缝隙。
一直很安静的雨蛙受到光线的刺激,突然向小满的肩部跳了过去。
短促的呼叫声和水声同时响了起来,小满仰面摔进了水池里。红色的雨伞飞落到水池的中央,倒着浮在了水面上。
水池并不深,但是,因为一只脚的袜子不知怎的挂在了水边生长的灌木枝上,仰面倒下去的小满无论如何也无法站起来,只有那只脚露在水面上,挣扎着……
我知道小满正在水里呼叫,虽然完全听不到她的声音,但是水面上冒出了很多泡泡,涟漪也一圈圈地晕开了,而我只是站在那里,看着眼前的一切,大脑里一片空白。
小满那纤细的脚就在我的眼前,树枝刺穿了她那白色的短袜。我大脑的深处明白:只要把她的短袜连着运动鞋一起脱掉,小满立即就能从水里出来。
然而,我就在一旁看着小满不停地挣扎着。我并没有恶意,只是被眼前这奇异的景象惊呆了。
刚才还在剧烈摇晃的水面出奇地平静下来,当水泡消失的时候,小满浮现在了水面上,头发在绿色的水中摇曳着。
我松了一口气,对着小满露出欣慰的笑容,因为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。
在小满的脸上,可以看到张开的眼睛和嘴巴。
我想,小满代替逃走的雨蛙进入了那个洞穴里。她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身体,灵魂却脱离出来,融入了彼方的黑暗之中。
之后,我像平常一样从后面的木门出来,回家去了。
为了在这场不幸的意外中死去的小满,大人们、孩子们都哭了。
我曾无数次回想起那次事件。小满在水中挣扎的短暂的时间内,我奇迹般地感觉到,平时缠绕在身边的那种讨厌的感觉消失了,整个庭院中的树木、石头、天空,还有外面那广阔的世界都闪耀着洁净的光辉。直觉告诉我,这才是世界本来的面目,我正站立在真正的世界之中。
但是,随着水波的停止,这种感觉也消失不见了。
葬礼之后,再没有人到小满家去玩了。
过了很长时间,一天,我试着抱了抱瑶子,我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她了。
瑶子虽然还是个女孩子,可是已经变得像个老太婆了。
唇上的红色珐琅已经剥落了,金色的头发也快掉光了,露出了头皮。她的头皮上布满了植发留下的小小的洞。
我家附近有一条肮脏的小河,河上架着一座桥,我在那桥上将瑶子扔进了河里。
河底激起一片像白色的细绳一样的东西,它们抚摸着瑶子的背部。双手伸向天空的瑶子顺着水流漂走了。
再也不会有人往瑶子身体里注水了。瑶子在水中流淌,水在瑶子的身体里流淌,就这样,一直流入大海,流入海底那深深的暗穴之中。
我之所以将瑶子扔掉是因为对小满的死的感触变成了我“摇摆的心”。
在这充满了玻璃碎片一般敌意的世界中,我开始渐渐发觉:自己是被神选中的特别的人,是来保守特殊秘密的。
初中时代,我虽然很少说话,但还是和同级的同学保持着正常的交流,这正是托了我这种扭曲的自信的福。
他们和她们身上都有着鱼一样的腥味,我知道,自己身上也在散发着这种味道。
只是,我所渴望的并不是同龄人所向往的恋爱,而是,“摇摆的心”。
我脑子里所想的,只是让那次事件重来一遍。我渴望重新感受到那天,绿色的水纹在水池中荡漾时我所感受到的那种神奇的光辉。
不知何时,我的心中张开了一个深深的暗穴,迫不及待地等着我送去猎物。
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,自己也无法阻止。我只能说,自己就是这样的人。
尽管如此,如果没有这一连串巧合的话,我可能会在这种焦躁不安中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。至今我仍然觉得,真的存在这种可能。
那是初中三年级暑假前的星期天,一连串的偶然像被人设计好了一样,咬合在了一起。
我坐在附近公园的一张椅子上读书。
那天的风很凉爽,公园里很热闹。
我不经意间一抬头,看到两个孩子拉着手朝这边走来,他们应该是兄妹。
那位小妹妹无论是年龄,还是齐肩长的直发都和小满惊人地相像。“啊!”我不禁小声叫了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