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五一年生于埃及,从小在法语、意大利语、阿拉伯语等多国语言环境下成长。然而因犹太身份,双亲遭埃及政府驱逐出境,之后他们成为意大利公民,于一九六八年搬至纽约。后来获哈佛大学比较文学博士。他曾于普林斯顿大学与纽约大学任教,现于纽约市立大学教授比较文学并进行普鲁斯特研究。
这是我第一次怂恿自己回望他。通常我会瞥他一眼,然后望向一边——因为除非他邀请我,否则我不愿在他迷人澄澈的眼波里浮游——而我永远等得不够久,永远来不及弄清楚那里究竟是否欢迎我。望向一边,因为我太害怕回望任何人;望向一边,因为我不想透露自己的秘密;望向一边,因为我无法承认他对我有多重要;望向一边,因为他钢铁般冰冷的凝视总提醒我他的姿态有多高,而我又是多么卑微。此刻,在当下的静默中,我回望他,不是为了挑战他或表示我不再害羞,而是为了投降,为了告诉他:这就是我,这就是你,这就是我想要的;此刻我们之间只有真实,而真实所在之处就没有阻碍,没有躲闪的目光。经不存一丝希望。我以看透一切的凝视回望他,既挑战又逃避的姿态仿佛在说:“有种就吻我啊!”
“你把事情搞得很棘手。”
他指的是我们的凝视吗?
我没退却。他也没有。是的,他指的是我们的凝视。
“为什么我把事情搞得很棘手?”
我的心跳得太快,以致语无伦次,脸变得再红也不觉得害臊。那就任由他知道吧,任由他。
“因为这件事可能大错特错。”
“可能?”我问。
那么,有一线希望?
他坐在草地上,躺下,手臂枕在头下,盯着天空看。
“对,可能。我不会假装没想过这件事。”
“我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。”
“对,是的。得啦,你以为发生什么事了?”
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我以提问的方式笨拙地说。“没事。”我又多想了一下。“没事。”我再一次重复——仿佛我开始隐约领会到的事是如此杂乱无章,只要借着重复“没事”这句话,就能被轻易推至一旁——从而填满令人难堪的沉默裂隙。“没事。”
“我懂了。你搞错了,我的朋友,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里带着责怪的傲慢,“如果你因此觉得好过一些,我必须有所保留。你也到该学乖的时候了。”
“我顶多只能假装不在乎。”
“这种事,我们不是早就都清楚吗?”他马上厉声说道。
我崩溃了。这段时间,我一直以为我在花园、阳台、海边摆出不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姿态,是在冷落他,可是他早就看透我,把我的举动当成闹别扭、欲擒故纵的老把戏。
他的坦诚似乎打开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排水管道,却也恰恰淹没了我刚萌芽的希望。此后我们将何去何从?还有什么好说的?等到下次我们假装不讲话,却不能确定彼此之间的冰霜是真是假,又会发生什么事呢?
我们又聊了一会儿,然后话题枯竭了。既然两人手中的牌全摊在桌上了,现在感觉就像闲聊一样。
“这就是莫奈作画的地方?”
“家里有一本书,里面有这一带的精彩图片。回家我再拿给你看。”
“好,你一定要拿给我看看。”
他屈尊俯就的样子。我恨死了。
我们各自撑着手肘,盯着风景看。
“你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。”他说。
“你只看到了一部分。”
我让他仔细思考我的话。接着,或许是为了填补令人难堪的沉默,我脱口说:“不过,其实你看错了。”
“什么?你的家人吗?”
“也包括他们在内。”
“整个夏天住在这里,一个人读书,每顿饭都要应付令尊给你张罗来的‘正餐苦役’?”他又在寻我开心。
我冷笑。不是,也不是那个。
他停顿了一会儿。
“你是指我们。”
我没回答。
“那,我们试试看。”我还没回过神,他就已经偷偷靠近我。太近了,我想,除了在梦里,或他拱手替我点烟之外,我还从没这么靠近他。如果他把耳朵再贴近一些,就能听到我的心跳。我在小说里读
到过,可是直到现在才真的相信。他注视着我的脸,仿佛喜欢我的脸,想要加以研究,依恋不舍,接着他伸出手指触摸我的下唇,从左到右,再从右到左,一次又一次来回游移,我躺着,看他露出微笑,那微笑令我害怕当下会发生什么让人无法回头的事。或者这是他提问的方式,而我现在有机会拒绝或讲些什么来拖延时间,这样一来,我或许还能自我辩解,既然都到了这个节骨眼——只是我没时间了,他已经把他的嘴唇贴到了我的嘴唇上,给了我一个温暖、和解和“我只能做到这里”的吻,直到他发现我的吻有多饥渴。但愿我知道如何像他一样节制自己的吻。但热情容许我们将更多东西隐藏起来,那一刻在莫奈的崖径上,我想把关于我的一切隐藏在这个吻里,我也渴望自己迷失在这个吻里,就像一个人希望脚下的大地裂开,然后将自己完全吞没。
“好一点了吗?”事后他问。
我没回答,只是扬起脸再一次吻他,动作近乎野蛮,不是因为充满激情,甚至不是因为他的吻仍缺乏我所追求的那种热情,而是因为我不确定我们的吻是否能让我的自我确信更多一些。我甚至不确定我
是否像先前期待那般乐在其中。我要再试一次,即使那个行动本身已把答案揭晓,我都需要再试一次。我的心正朝着最世俗的事飘去。这么强烈的否定?弗洛伊德的三脚猫门徒肯定会这么评论。我用一个更
猛烈的吻压制我的疑问。我不要激情。我不要快感。或许我连证据也不想要。我不要词语、闲聊、吹嘘、边骑车边聊、讨论书,通通不要。只要太阳、草地、偶尔吹来的海风,只要从他的胸部、颈部、腋窝散
发出来的体味。请占有我,让我蜕去旧有的自己,彻底改变,直到如同奥维德诗作里的角色一般,与你的情欲合而为一。这才是我想要的。给我一条蒙眼布,握 着我的手,别要求我思考——你愿意为我这么
做吗?
我不知道这一切将往何处发展,但我逐渐臣服于他,一寸一寸,他必定也知道,因为我感觉到他仍在我们之间维持一段距离。即使我们的脸碰在一起,我们的身体却未曾贴合。我知道现在做任何事、任
何动作都可能扰乱此刻的融洽。因此,意识到我们的吻可能不会再续,我试着让我的唇离开他的,却发现我有多么不想结束这个吻,我希望他的舌头在我嘴里,我的也在他嘴里——因为经过这些日子所有的不愉快以及间歇的冷战,我们变成了纠缠在彼此嘴里的潮湿舌头。只是舌头而已,其他毫无意义。最后,就在我抬起膝盖靠近他,面对着他的时候,我知道我已经打破魔咒了。
“我觉得我们该走了。”
“不要。”
“我们不能这么做——我了解我自己。到目前为止,我们还算规矩。我们守住本分,还没做出任何令人羞愧的事。让我们保持这样。我想要守住本分。”
“不要。我不在乎。管他们呢?”